一#
昨天,在連綿幾天的陰雨終於停下來的晚上,甘勇第一次意識到一個女人能夠哭得這麼傷心。那個女人是他的母親,他也跟著抽泣地流下眼淚。今天凌晨,死於冰雹的奶奶才剛剛入土。
今天的天氣已經暖和了許多,但太陽仍然還在雲層後面,甘勇一個人坐在街沿上,想着奶奶、爺爺、母親和那個患了艾滋病的父親,當然還有自己。黑兒趴在他的腳邊,在這一場變故之後,這隻三歲大的灰色土狗也變得安靜了許多,它懂得主人的情緒,知道這個村子都還被掩蓋在自然災難所帶來的損失和悲傷之中。
七天前,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風襲擊這片地區,摧枯拉朽般地肆虐了一個多小時後又是一場前所未見的冰雹。新聞報導說這次大風的風力級別高達 13 級 —— 這在四川東部地區實屬罕見,加上隨之而來的冰雹,這次災難一共造成 7 人死亡,37 人重傷,而甘勇的奶奶就是其中一個。
甘勇拍了拍黑兒的腦袋,他打算去山上走走,找個安靜的地方放鬆一下心情。
大風吹倒了很多莊稼,而冰雹之後的那場大暴雨又給這些倒伏的水稻帶來了最後的致命一擊。今年注定是顆粒無收了。田埂上還未成熟的梨兒也掉了一地,黑兒跟在身後,甘勇沿著還有些泥濘的田埂向村子西邊的山上走去。
連日的降雨讓空氣清新了不少,但也夾雜著一股草木腐爛的氣味,甘勇已經在這個小村裡度過了 14 年時光,這個味道他再也熟悉不過了;每年夏天的雨後,彌漫在空氣裡的都是這種氣味。
半山坡上是一片橘子林,大風並沒給橘子林帶來太大的影響,儘管倒了一些樹,但四季常綠的橘子樹總的來說仍然生機勃勃、郁郁蔥蔥。至少相對於村子北面的那片竹林,這裡確實要好很多。
黑兒的心情也因這次散步好轉了,它在主人前後跑來跑去,不時停下來嗅嗅草木的味道。它追趕蚱蜢。僥倖抓住的就被它一邊甩著頭一邊吃掉,大概是因為蚱蜢腿上的尖刺讓它感到不適吧。山坡上橘子林的最上端有一條溝渠,這條溝渠連接著 5 公里之外的紅星水庫。當農耕缺水時,水庫可以開閘放水,通過這些溝渠將水送達四方的村落。
溝渠現在已經積了大約 20 厘米深的水。甘勇不打算繼續登山了,就沿著溝渠旁邊石板路慢慢地走。這條路因為常年失修已經少了很多石板,不過因為長年有人走動倒也十分堅實,而甘勇的思緒又回到了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當道士們在堂屋裡面唱歌般地念經唱咒時,他一兩年才能見一次的媽媽在他的房間告訴了他父親沒有回來的原因。她痛哭流涕地向甘勇說了父親嫖娼被抓,進而被查出患有艾滋病的事情。母親說自己沒有被感染,但是從母親無法掩飾的言語和表情中,甘勇看得出來母親打算離開父親,離開這個家了。
母親抽泣地说道:「我養兒是為了防老,你可要一直記得媽呀。」
儘管甘勇也跟著哭了起來,但他其實對母親卻並沒有特別的感覺。他從還不到一歲開始就一直呆在爺爺奶奶身邊,已經習慣了父母不在身邊的生活。他已經 14 歲了,開始覺得自己不需要任何人也可以活得很好,甚至可能會活得更好。
甘勇不知道母親為什麼要跟自己說這些,對甘勇來說,這個女人不過恰好是他的母親而已。他們之間連電話都很少打,即使少有的電話裡面他也時常感到無話可說。從母親在他記事之前離開四川去廣東打工以來,他們之間唯一穩定的聯繫就是她每個月寄回的那些錢,這樣他才能繼續上學。在學校裡他的成績還不錯,雖然不是頂尖,但是每個學期也能拿到一張「優秀學生」獎狀 —— 爺爺奶奶對此非常自豪,就將這些獎狀貼在堂屋的牆壁上,這樣凡是來這個家裡的人都能看到它們。漸漸地,隨著年歲的增長,甘勇開始為牆上的獎狀感到窘迫,當別人在有口無心地稱讚時,他都有種被人一眼看穿的感覺,就好像自己的所有過去就只有這麼幾張橘紅色背景的、用飯或漿糊貼在牆上的紙。
路上倒著一棵桉樹,橫著跨在溝渠上面。那棵桉樹是村口朱家的,那家人的老太婆和奶奶的關係並不好。在甘勇還在上小學的時候,這兩個老人隔三差五地吵架,她們的對戰通常都是不堪入耳的互相攻訐,很多話甚至無法被當時的甘勇理解。當然他也從來沒有就此詢問過任何人,他知道這些都是髒話,十分惡劣的髒話。兩個老太婆之間的每一次爭吵都會搅得村子雞犬不寧。但這兩年來,儘管甘勇還偶爾能聽到奶奶唠叨式的咒骂,但公開的對決早就已經沒有了。
甘勇不知道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到底發生了什麼,還是歲月奪走了那份激情?現在他想或許是整個村子都老了吧。老年人在死去,年輕人在逃離,就連甘勇自己,也知道自己過幾年必然是要離開的,就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
甘勇帶著黑兒從樹幹上跨了過去,他的球鞋上已經沾滿了泥,他在樹幹上蹭掉了一些,鞋子變輕鬆了不少。
再往前,溝渠連接著一個川洞,這是一個人工開鑿出來的穿過山體的隧洞,和溝渠的功能一樣,是輸送水的通道。但在村裡面的孩子看來,這裡面還是一個探險的好地方。這個川洞大概只有一百米長,但因為在中部有一個 120 度左右的轉彎,中間位置的可見度非常低。此外這裡面還有一些石頭,石頭下面偶爾還能抓到不超過拇指大小的螃蟹。
甘勇站在川洞前面。現在,這個看起來黑洞洞的川洞已經不如以前那樣讓他感到恐懼了。他知道川洞的另一邊連接著另一道溝渠,那邊還有一片樹林。樹林中的樹杆上交錯地攀爬著幾種藤蔓植物,茂盛的灌木和雜草幾乎遮蔽了林中唯一一條道路。偶爾到這裡來玩時,甘勇總是會擔心可能從草木裡竄出一條蛇來。
這裡擁有一個比較開闊的視野,能讓人居高臨下地俯瞰村子的全貌。在東邊村口那裡,已經建起了好幾棟兩層樓房,但有兩棟已經完全閒置了,因為這兩家的老人都去世了;另外幾間住著的也都是老人和留在家裡上學的學生。其中一家,旁邊架著一座葡萄架的那一家,有一個女孩。她叫王小敏,比甘勇小一歲多點,她家房子的瓷磚上還帶著藍色的條紋。小學的時候他帶著她和朱老太婆的孫子黃虎時常在村子周圍的小山上冒險。他們玩武俠遊戲,挖折耳根,拿著釘子或鐵絲在山上裸露的石頭上刻下名字,也曾戰戰兢兢地拿著手電筒穿過剛才的那個川洞。
但是這一年以來,甘勇卻對王小敏開始疏遠了。這是有意的,因為每次看到她時,他都有點異樣的感覺,和她單獨相處也讓他感到緊張。他喜歡看她,他甚至注意到她的胸部的微微凸起,他喜歡那種樣子。王小敏有個弟弟,不過他弟弟一直生活他父母身邊,也是在廣東。
想到王小敏的樣子,他的心情總算好了一點。他望着她家的房子出神,黑兒在周圍跑來跑去,然後發出了一聲哀鳴。
甘勇趕忙蹲了下來,黑兒卻已經飛到了空中。又是一陣大風,夾著樹葉和雜草,大風撞上了山體忽然就消失了,黑兒也不見了。甘勇看見它被風卷進了川洞裡。
黑兒還是甘勇帶回家的呢。那時他正讀五年級,早上他背著書包與上四年級的王小敏和黃虎一起去上學,在經過觀音廟後面的小路時,王小敏聽到了從乾燥的稻草垒成的草樹下面傳來的小狗的哀叫。這隻土狗多半是被主人丟弃的,因為農村的人變少了,養狗的人卻變多了,不知道是因為防盜還是因為寂寞。這些多出的狗自然也會生下更多的小狗,多出來的小狗也就沒人要了,於是很多人家都把母狗產下的小狗帶到母狗找不到的地方丟棄。
甘勇以前也聽說過別人丟小狗的事情,他甚至還聽說有人把小狗丟進河裡淹死,就像他曾聽說有人把生的女孩丟進河裡淹死一樣;據說都是放進尼龍口袋裡,再放入一些石頭確保這些口袋會沉到河底。他也曾在村子裡面聽到過母狗呼喚的哀鳴。
但那一次還是甘勇第一次看到被人丟棄的小狗,他不能撒手不管。
儘管爺爺奶奶都不願意收養這隻小狗,但最後甘勇還是硬把它留了下來,並按毛色給它取名「黑兒」。可等狗長大了,它的毛卻變成了灰色。
甘勇在家裡時,黑兒基本上都在他身邊,有時候他感覺黑兒是他最好的朋友,但有時候黑兒由於太過黏人而讓他大发雷霆。
甘勇估計應該不會再有風來了,便脫了鞋,挽起褲腳進去找黑兒,因為他覺得自己還能隱約聽得見黑兒的叫聲,希望它不會有事,因為爺爺奶奶是不會花錢給狗治病的,甘勇很清楚這一點。
溝渠裡面的水能蓋住半個小腿,水溫也比較低,但現在畢竟是夏天。
「黑兒。」甘勇叫著它的名字一步步往裡面走,那呼喚的回聲效果激蕩出一股陰森的感覺。甘勇開始覺得身體發冷,但他並沒有停止向前。
「嗷呜……」甘勇這一次確實聽見了黑兒的呜咽聲,應該就在前面不遠處了。此時甘勇已經走到中間位置,這裡的光線非常弱,但好在甘勇的眼睛現在已經適應了這裡的環境,還能看出一些隱約大致的輪廓。
他摸索著向前,凹凸不平的石壁在他的摸索中向前延伸,他的腳在溫度越來越低的水裡前進。黑兒的聲音突然消失了,甘勇頓時緊張起來,這感覺就像是突然得知了奶奶的死訊時的感覺。那是狂風冰雹後的那個下午,甘勇從學校回來後看見了堂屋裡面擺放著的屍體,屋子裡面還有一些鄰居,甚至還有朱老太婆。從他們的口中,甘勇知道了發生的一切。像他們建議的那樣,他沒有再看白布下的奶奶最後一面,再也沒有。
那時,他感覺到最多的也並不是悲傷,而是震驚和茫然:一個人,怎麼忽然就死掉了呢?這還是甘勇第一次失去親近的人。那天,他在自己的房間裡面呆了兩個小時,終究被悲傷淹沒。
過了川洞的轉角,從另一邊的出口忽的透出一束光來,甘勇卻反倒失去了視覺。就像他在一篇鬼故事中看到的那樣:當你在黑暗裡面呆的久了,光明到來時你還以為世界陷入了黑暗之中,但是等你習慣了光明,你才明白自己原來呆的地方有多麼糟糕。
甘勇把這句話寫在自己語文課本的扉頁上,他覺得這就是自己生活的真實寫照,只是他還一直沒有找到自己的光明而已,而他需要為此做好準備。
在這短暫幾秒時間裡,甘勇又回想起這句話,等他的視覺重新有了意義,他看見了幾步遠外的黑兒,它一動不動地飄在水面上。
甘勇心裡一緊,接著是一陣隆隆聲從身後傳來。甘勇回過頭來,黑暗帶著排山倒海一般的壓迫力量將他擊倒……
紅星水庫的水位已經超過了警戒線,開閘放水的決定也已經在今天早上做出了,相關的通知會在這一決定達成後兩到三天送達各村村支部。不過文件總歸不是一件要緊的事。這只是一項例行的險情控制工作,從來沒出過問題,也應該不會出現什麼問題。
二#
甘勇跌跌撞撞地站起來,腦袋撞上了石壁,左額頭上已經腫起了一塊。然而在這個陰冷的川洞裡,他卻失去了黑兒的蹤跡。
剛才發生了什麼他並不清楚,他甚至覺得是自己出現了幻覺,不過潛意識裡面他開始覺得自己可能撞了鬼,他甚至開始覺得這可能是已經入土的奶奶回來了,不過畢竟他一直接受的是無神論教育,倒不至於陷入不可抑制的對未知之物的恐慌之中。
「黑兒!」他壯起膽子喊了一聲,回聲在川洞裡的效果竟然變得十分駭人。他忽然有種快要窒息的感覺,出口就在前面,他加快了腳步,逃了出去。
外面居然又在下雨了,溫度也降低了不少。甘勇原本已經濕透的身體開始微微戰慄起來。他站在洞口處朝裡面喊:黑兒!黑兒!……
除了自己的回聲,進入他耳朵的就只有雨打世界的聲音了。
甘勇已經沒有膽量再進入川洞了。他喊累了,就坐到洞口的一塊石頭上。
他覺得很冷,黑兒和奶奶都沒有了;他覺得悲傷,也有莫名其妙的憤怒;他覺得不公平,甚至忽然有股想要傷害自己的衝動。
不過最終還是什麼也沒做,他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裡,直到開始打噴嚏,並意識到雨大概是永遠不會停了,就像昨天一樣。
他走進雨裡面,忽然覺得心情平靜了許多。
他不打算再穿過川洞回家,這座山的半山腰上有另一條路。他快步走在雨裡面,不時擦去眼前的雨水。從山腰上繞回到川洞這一邊,他沒有找到自己的鞋,他也很快就放棄尋找它們。他覺得越來越冷,便決定還是先回家再說。
穿過了橘子林,就要到家了。
轉過一個轉角,他看見了自己家的街沿,那裡竟然有站著坐著的十幾個人。而讓甘勇躲到旁邊的樹後面的原因是街沿上站著的他自己。
當然,他認識他自己,他穿著他昨天穿著那件黑色的長褲和灰色的長袖衫。街沿上站著的人是村裡的鄰居和一些親戚。正門的牆上還排著一些花圈,甘勇認得這些花圈,可是現在它們不是應該倒在奶奶的墳頭上嗎?
各種可能在甘勇的大腦裡閃過,最後他相信自己穿越到了昨天。他在電視上看過一些電影,他知道時間穿越是怎麼回事,但在此之前,他從來沒計劃過讓這樣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所以他對於現在出現的狀況毫無準備。
如果這是昨天,雨會一直下,家裡面也會一直有人,在客人們吃完飯之後還有道士們敲鑼打鼓,他自己也會徹夜不眠。然後到第二天早上五點多鐘,就是出殯的時候了。
那麼現在這個多出來的自己該去哪裡呢?
甘勇現在覺得自己終於被所有人、被整個世界完全拋棄了,但他看見了街沿的角落裡趴著的黑兒。他意識到黑兒,或者黑兒的屍體大概還留在明天吧。
甘勇沒有回家,他最後決定回到川洞裡等著,這場雨到明天才會停,他似乎也只有這一個去處。他想或許可以在川洞裡面等到明天,等明天的自己到川洞來之前在半路上攔住他,這樣黑兒就不會被大風卷走了吧。
川洞的牆壁並不平滑,甘勇也因此得以在川洞裡面找到一個凹陷的可以避風的地方。他發燒了,頭也痛得厲害。
饑寒交迫中他甚至覺得自己就要死了,他迷迷糊糊地昏睡了過去。
而在漸進模糊的意識裡面,他忽然覺察到一陣寬慰,接著他看見了一束光。
他感覺就像是一直走在黑暗的川洞裡面,而這束穿透黑暗的光似乎來自於無窮遠處。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走了有多久,有多遠;還要走多久,走多遠。
終於漸漸近了……
甘勇向那束光走去,那束光也在向他走來。他終於沐浴在一片光明裡面。他感到愉悅和輕鬆,這是他現在越來越少能夠獲得的感覺了,而這幾天他甚至認為自己永遠無法再體驗到了。
白色的平面在腳下鋪展開,接著蔓延變成了整個世界,給甘勇帶來了關於自身存在的錯覺。在各向同性的空間內,連運動和靜止也無法被區分開。甘勇試著邁出腳,他發現自己的腳可以以任何方向停留在任何高度,但是他卻沒有失重的感覺,似乎重力的箭頭只對他一個人起作用。走了兩步之後,他就開始感到有點眩暈了。這個反常的空間超出了甘勇以往的認知。在眩暈中,他甚至分不清他是這片空間中的無限小,還是就是整個空間本身。
這種感覺並未持續多久。
一個全反射球面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儘管這東西出現得十分突然,但甘勇竟像是打了強效鎮定劑一樣並沒有感到恐懼或慌亂,不過他仍然感到了困惑。
當然球面本身也是各向同性的,但它的出現卻打破了整個空間的各向同性,讓這片空間有個參考點;而這也成功抑制了甘勇的眩暈感,那球面就位於甘勇正前面,其橫向中心面正好在甘勇鼻子的高度上,故此甘勇可以看見自己的影子在球面上扭曲成了誇張的大頭影像 —— 巨大的鼻頭看起來非常滑稽,但他並沒覺得這很好笑。
「甘勇,你好。」突然,球面上的自己不再像個循規蹈矩的影子一樣跟隨甘勇運動了,它誇張鼻子下面的嘴唇竟然自己在開合。它在說話!而且似乎還使用了甘勇的聲音。
「你是誰?」甘勇的平靜甚至開始讓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我是這個宇宙的信息中心,不過我更喜歡被稱為死神。」球面上的自己说道,那被放大扭曲的自己讓甘勇感到有些尷尬。
甘勇愣了一下,忽然回想起冰冷的雨水和奶奶的死,他想到那詭異的時間旅行。「我死了嗎?你要帶我去哪里?」
「你還沒死,但是你快死了。而我不會帶你去任何地方。」
「那我不會死嗎?」
「最後一切都會死,包括我自己。而對於現在,你的死亡是你的選擇。」
甘勇感到困惑;到了這青春期的年紀,他已經開始覺得人根本就沒有選擇。從出生到死亡,中間的一大串決定不是早就已經決定好嗎?就像人們說的輪回報應或命運。「那我死了你要將我的靈魂帶到哪里去?」甘勇還是不相信自己可以選擇。
「靈魂?哈哈。」球面上扭曲的影像笑起來非常滑稽,「哪有什麼靈魂?只有信息,存在時間中的一切信息。」
說到時間,甘勇覺得有必要提出自己的疑問:「我昨天…… 我今天回到了昨天,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的狗也不見了。到底發生了什麼?」甘勇竟然開始感到激動起來,他想到一身灰毛的黑兒,它可能已經死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 一個有趣的問題。我也希望能給你說清楚。首先,宇宙的一切信息都位於時間之中,但…… 你也聽說過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宇宙各處的時間並不是均衡的。宇宙中任何的事件都會影響到時間的均衡性,但是卻不會影響時間的連續性。」球面上扭曲影像停頓了一下,「看來你並不理解。」它繼續說:「但沒有關係,你不需要理解。總之你要知道,時間的連續性並不是牢不可破的,特定的事件錄入有可能干擾時間的連續性,這在量子層面是很常見的事情,但是這也可能在宏觀尺度上發生 —— 但非常罕見。好的,你更困惑了。簡單說吧,你在特定的時間上的特定事件讓你同時在一個時間節點擁有了兩個信息狀態,而宇宙的結構並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不然宇宙就會失去穩定。所以在宇宙崩塌之前時間停了下來,而你必須選擇坍縮到其中的一個信息狀態,這是超越任何觀測者的選擇,必須要你自己決定。」
甘勇在盡力理解他說的一切,這聽起來就像是科幻電影裡的場景,儘管科幻電影裡通常不會有死神這種「存在」。雖然他最後還是沒能明白死神說了什麼,但他知道自己確實有一個選擇,不過有什麼選項呢?「要我選擇什麼?」
「哈哈。」扭曲的球面鏡像幹笑兩聲,「我沒指望你能懂,不過有一點你要知道,你的任何選擇都影響宇宙的未來,而這種影響在選擇做出之前都無法進行觀測。」
甘勇無法相信自己居然能對宇宙產生影響。他曾經夢想過,現在也偶爾幻想自己是很重要的人。有時候他想成為腳踩飛劍的英雄,帶著王小敏飛遍世界;有時候他夢想成為歷史書中偉人,解放全世界被壓迫的人;有時候他希望成為電視中那些大俠,打遍天下無敵手;有時候他幻想自己獲得了超能力,縱橫宇宙直到世界盡頭…… 但那些不過都是做夢而已,他也已經開始醒來。而現在,他的一個決定可以影響整個宇宙!這是他從來沒有設想過的。
「你有兩個選擇,一是你回到明天,被水沖走,但是你會活下去,你的狗則會死掉。二是你回到七天前,你的奶奶會活下去,但是你會死於冰雹。」球面上的自己還是那個歡樂的表情,就好像他在談論應該選紅色的辣條還是選褐色的辣條。
甘勇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兩個選項,他的腦中閃過「回到…… 回到……」,他已經歷過過去與明天,當然都是「回到」,而不是「去到」。但是為什麼非得有人死呢?而且這兩件事到底有什麼關係。「我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甘勇問。
「這就是時間,它給了你選擇,決定還是要你自己來做。」
「要是我不選呢?」
「沒關係,這裡有的是時間,你最後還是會選的。」
「可這裡是哪裡?」
「這裡是一個時間翹楚點,這裡發生的一切都不會被記錄;而宇宙本身的時間已經停了下來,就等著你的決定。」
「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你只需要做出選擇。」
「可是如果我不明白,我又怎麼能夠做出選擇?」
「對於這個選擇,你需要的信息已經足夠了 —— 你知道全部選項。」扭曲的球面鏡像終於看上去嚴肅了一點,它那放大的鼻子看起來甚至閃閃發光。
歸結起來,全部選項就是奶奶與黑兒的生命或自己的生命。當然,甘勇想讓奶奶和黑兒活著,他們都是死於意外的,但是如果自己死了,這一切對於自己還有意義嗎?爺爺奶奶也將在悲傷中度過晚年。可是如果自己活著又如何呢?自己活著又會開心嗎?生活已經糟糕透了,為什麼還要繼續下去?
甘勇覺得自己已經懸浮到空中,儘管這個空間並沒發生任何變化,甚至自己和那個球面的相對位置也沒有任何改變。
有一次,那是在小學畢業後的那個暑假,甘勇還有一個月就要到 12 歲了。他和黃虎一起到鎮上玩。前一段時間鎮上新開了一家遊戲廳,二樓還帶有一個帶著巨大顯示器的網吧,那是甘勇見過的最大的顯示器。不過他們並沒有那麼多零花錢玩遊戲,他們只是在後面看別人玩而已。那時候,對於那些網吧座位上比自己還小幾歲的小孩們玩的遊戲,這兩個爺爺奶奶照顧的男孩還並沒有多少概念。他那時只覺得有趣,就像讀故事書一樣。
那天他們也是在看別人玩遊戲,座位上坐著一個他的同班同學正在玩《英雄聯盟》。這個遊戲已經在這個網吧流行了好幾個月,周而復始的戰鬥已經讓觀戰的甘勇有些厭倦了,於是他在網吧裡面閒逛,看看有沒有人玩其它更值得一看的遊戲。有人在玩《穿越火線》,那甚至比《英雄聯盟》還要無聊。在第二排靠著空調的角落那裡,他看到一個戴著眼鏡的人在看電影。他看起來有二十歲左右,瘦削卻滿臉油光。他面前的顯示器上有兩個中年白人的背影,下面的字幕上寫著:「老夥計,你得為自己而活。」
甘勇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想起這個對他來說毫無意義的場景,然後他又想起了方塊和線條。他在感冒發燒時總能看到這些圖形,它們帶來的不真實感就像現在的場景一樣讓他感覺非常平靜。甘勇的思緒在滑動。他回想起微不足道的小事,那些發生在他生命中的小事讓他感到厭惡,但有時他也被自己感動。他喜歡王小敏,他現在覺得這件事確定無疑。
梨子快成熟了吧?儘管風吹落了許多,但總歸還有一些。他想。
「我選擇活下去。」甘勇說,他心裡很平靜,但他知道不管自己怎麼選,他都會厭惡自己。但是,他必須要選。
三#
縣醫院的病房裡,甘勇終於醒了過來。他在川洞裡面被紅星水庫放出的水沖了出去,幸好那邊正路過一隊去觀音廟上香的人,他才捡回了一條命。
他已經在醫院昏睡兩天了,而他的母親正一臉憔悴地守在他的床邊。看見他醒過來,母親紅腫的眼角又滾落淚水。
夢境退去了,只剩下一身的酸痛和滿腦子的暈眩,他輕輕地咳嗽一聲。
「兒啊。」母親把手放在他的手腕上,「你好些沒有?」
甘勇點了點頭,在他耳中的嗡嗡聲裡,母親的聲音聽起來非常遙遠。
母親抽泣了一下,對他說道:「我就只有你這麼一個兒子,你要是走了,我該怎麼辦啊!」
甘勇沒有任何反饋。這似乎依然是母親一直跟他強調的「養兒防老」概念的延續。他的頭很痛,他不想思考這些問題。
母親放開了他的手,「你等着,我去叫醫生。」
母親用手帕擦了擦眼睛,站起來走了,甘勇聽見她說:「我老了依靠誰啊?」
甘勇看着天花板上的一塊灰斑,旁邊燈管散放的光造成了一些眼部刺痛。他依然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只是隱約地覺得黑兒應該是死了。